【题解】
开元十三年(725)五月,李白从夔州出三峡,写了此诗。首句点明出发的时 间、地点,“彩云间”,渲染了白帝城的高入云霄,为下面的轻舟飞流而下做铺垫。次句 写舟行之速,这里从时空两个方面将“一日”和“千里”作对比,使人更感悬殊之大,一见 其猛浪若飞、舟行如箭的情景,二见其前程远大、轻松愉快的心境。三、四句言行舟轻 快,便觉猿声清幽,给人快感;在不知不觉中,已过万重云山,有流星奔马之势也。《上 三峡》云:“三朝上黄牛,三暮行太迟。三朝又三暮,不觉鬓成丝。”此何其滞重! 而此诗 末句一个“轻”字,与之相较,别有一番意蕴,见出用字之精妙也。此诗“言舟行快绝”妙 在第三句“两岸猿声啼不住”,“能使通首精神飞越”,真可谓“神气俊逸”(据《李白集校 注》卷二十二转引桂馥《札朴》)也。此次出峡后,李白再也没有回到蜀中和绵州。此诗 激情奔放,雄峻豪爽,欢快轻松,空灵飞动,可以惊风雨而泣鬼神矣。
【全诗】
《早发白帝城》
.[唐].李白.
朝辞白帝彩云间,千里江陵一日还。
两岸猿声啼不住,轻舟已过万重山。
【翻译】
早晨离开云霞变幻的白帝城,
千里远的江陵一天就返回了。
白帝山两岸的猿猴一直叫个不停,
我乘坐的小船已经过了千万座山。
【注释】
①《下江陵》:又作《早发白帝城》。有人以为此诗是李白乾元二年(759)被 流放夜郎遇赦东归经三峡时作,因诗中有“千里江陵一日还”的“还”字之故,而此句出 于《水经注》:“或王命急宣,有时朝发白帝,暮到江陵,其间千二百里,虽乘奔御风,不以 疾也。”“用还字而不用他字,是用韵之故”(刘开扬《唐诗的风采》)。江陵,唐时府名,治 所在今湖北江陵县。
②白帝:城名,在今奉节县城东瞿塘峡口。东汉公孙述至鱼腹,见 白气如龙出井中,以为祥瑞,改鱼腹为白帝,并割据此地,亦自称白帝。(见《太平寰宇 记》一四八《夔州·奉节县》)
③两岸猿声:《水经注·江水》:“每至晴初霜旦,林寒涧肃, 常有高猿长啸,属引凄异,空谷传响,哀转久绝。”
【赏析1】
从字面看,此诗并无难解之处;仔细琢磨,却能体会出它在骏快豪爽中还有精练工稳的一面。即以首句 “彩云间”三字而论,一般的讲法都指出这是早晨的景色,这当然很对;但诗人用这三字却有其更主要的意思,即描写白帝城地势之高是也。此诗主要的内容自然是写下水船走得快这一动态;然而不写白帝城之极高,则无法体现出长江上下游之间斜度差距之大,那么三、四两句纵写得再出色也会事倍功半。现在诗人一开始就告诉读者,白帝城的地势是高入云霄的,于是下面写舟行之速、时间之省、行程之缩短、耳 (猿声) 目 (万重山) 之不暇迎送, 才一一有着落。如单从 “彩云”的字面去领会题面的 “早”字, 恐怕还是隔着一层的。
第二句的 “千里”和 “一日”,以空间之远与时间之暂作悬殊对比, 自是 一望而知;其妙处却在那个 “还”字上——“还”,归来也。这句诗的大意是:“白帝城同江陵相去虽有千里之遥,但乘下水船只要一天的工夫就可以回来了。”诗人心情的喜悦舒畅是可想而知的。然而这喜悦舒畅必须有其乘上水船时困苦艰辛的经验作基础,换言之,没有以前的乘上水船的艰苦经验——如舟行之慢、行期之拖延、安全之无保障等——是无法体会“一日”而行“千里”的痛快和喜悦的。从诗情的含蓄一面看,“还”字的涵义恰好概括了这一点。而从语言的精炼一面看, 这个“还”字看似容易, 实际却是诗人千锤百炼的结果。
第三句的境界离今人似嫌稍远,因为三峡两岸人烟日益稠密,猿啼早已成为陈迹,但乘了飞快的汽车于盛夏的长昼行林荫路上,耳听两旁树间鸣蝉的经验,却无妨供我们联想。吴均《与宋元思书》:“蝉则千啭不穷,猿则百叫无绝。”可见两者原有相类似之处。夫蝉非一,树非一,鸣声亦非一,而因车行之速,却使蝉声树影在耳目之间成为浑然一片,这大抵就是李白在出峡时为猿声山影所感受的情景; 自无怪诗人笔下也有一气呵成之概了。
我还想说一下末句的“轻”字。由于三峡水急滩险,无论上下水,“一叶扁舟”是很难“容与中流”的;相反,由于上水船必须由纤工用力牵挽,我们心目中倒更容易联想到船的分量沉重。可是诗人偏偏下了一个“轻”字。为了形容船快,除了用猿声山影来烘托,还必须给船的本身加上一笔,直说船快,那自然是笨伯; 于是诗人选择了这个“轻”字。夫船行水上而几乎轻如无物, 则其快也可想而知。从立意看, 这个 “轻”字使全诗空灵飞动;而从遣辞看;它又显得那么熨帖工稳。谁说李白没有字斟句酌的功夫呢?
最后,我觉得此诗频用数词也是虚实相生的。“千里”、“一日”和“万重山”, 当然都不免是夸张说法 (直到今天坐轮船出峡, 也没有 “一日千里” 的速度); 惟独“两岸”的 “两”, 却是实写。而全诗之妙, 恰在这个“两”字上。正因为两岸都有山, 都有猿啼, 所以才能“左右逢源”; 也正因为“左右逢源”,才见出船上人目不暇给、耳不暇接的神情来,这才能从紧张中见出愉快!假使风景只有一面,即使再好也难免单调,而这首诗也就只剩得一个平面, 没有锋棱挺秀、空灵飞动之感了。
【赏析2】
这首诗的写作年代已不可确考。一般有二种说法。一说认为作于李白初次出蜀仗剑东游之际,表现了青年诗人意气风发的豪迈气概。一说认为作于李白晚年。唐肃宗乾元二年 (759)春,李白因参加永王李璘部队,获罪被流放夜郎,取道四川赴贬地。行至白帝城,忽闻赦书,惊喜交加,旋即放舟东下江陵,因作此诗,表现了当时极其欣喜欢快的的心情。按此诗题一作“下江陵”,第二句又用“还”字,说明他不是初到江陵。所以,第二说似更为合理一些。
此诗的诗意极其明白晓畅。白帝城在今四川奉节县东,江陵即今湖北江陵。诗人说,早晨告别了白帝城,顺流东下,舟行迅捷,江陵千里之遥一日便到达了。当两岸猿声不绝于耳之际,诗人乘着一叶扁舟已飞快地穿越了万重山峰。这里,时间、地点、行程以及路途所见所闻,率皆如实写来,脉络分明。甚至,人们指出了它是完全取材于郦道元的《水经注》。《水经注·江水》 曰:“自三峡七百里中,两岸连山,略无阙处,重岩叠嶂,隐天蔽日,自非停午夜分,不见曦月……王命急宣,有时朝发白帝,暮在江陵,其间千二百里,虽乘奔御风,不以疾也……每至晴初霜旦,林寒涧肃,常有高猿长啸,屡引凄异,容谷传响,哀转久绝,故渔者歌曰:‘巴东三峡巫峡长,猿鸣三声泪沾裳。’”两相比照,可以看出李诗写从白帝到江陵舟行的迅捷、写两岸猿声,确实从郦《注》脱胎而来。但很显然,郦《注》完全是写实,只是客观描写三峡该段的山情水态,主体精神隐而不见。
而李白,则将千里江山囊括于胸中,以强烈的主观激情驾驭天地万物,使之一一就列于自己笔端。千里江流水涌湍急,两岸高山重峦叠嶂,仿佛皆因诗人的一腔豪情而设,顺着笔底络绎奔腾出来。首句妙在“彩云间”三字。它虽似寻常之笔,漫不经心,却颇富意蕴。它极写白帝城之高耸入云,暗示出白帝与江陵之间的势差,不只在于远近有千里之遥,还在于高低有天壤之别。这样写来,首先便为“千里江陵一日还”巧妙地垫上了一笔,使人不难想象,“一日还”的江中小舟,绝不是轻波荡桨,优悠自在,而是从高到下,由远及近,驾着滚滚波涛,仿佛从彩云中间俯冲下来,箭也似地弹射出去的。由此体悟,顿感“一日还”极富弹性与内蕴,给人以充分的想象余地。而且,“彩云间”云云,笔法带有夸张,已委婉地渲染出诗人“下江陵”的愉快心情,很容易使人联想起杜甫“春水船如天上坐”的诗句。仿佛诗人不是从尘世来,而是从云中步入人间,宛如神仙下凡一般。所以,首联虽似简单交代时间、地点和行程,实已酝酿出一股难以抑制的气势,散发出一腔激越腾荡的豪情,令人顿生企羡响往、心旷神怡之感。接着二句,则仍顺此笔意,通过写行程,进一步将“下江陵”的轻快愉悦之情尽情抒写出来。这里,诗人抓住时空的对立统一,咫尺之间,舒卷出万里云天。“两岸猿声啼不住”,极言时间短暂,倏忽一瞬间;“轻舟已过万重山”,则又极言空间广阔。
时的短暂与空的渺远形成对立,诗人通过“轻舟”,轻轻一点,便在极短的时间范围内,表现出了极大的空间范围,使它们高度地统一起来。这里,“轻舟”是连系时空的导索,一个“过”,轻跳洒脱,咫尺千里,表现出了极富轻灵空阔意蕴的渺远诗境。这两句诗,还可使人在大小对比、动静交错之中,感受到诗境的博大与轻灵。两岸峡谷,刀劈斧削,巉岩嶙峋;万重山峦,连绵起伏,杳无边际——此皆言其大者静者;而一叶扁舟,凌波江上,倏忽跳荡,一泻千里——此又言其小者、动者。大与小的对比映衬,开拓了诗的广度与深度,显得堂庑特大,境界宏远;动与境的迭加交错,又点活了全诗的境界,使之呈现出精神飞越、逸气灵动的风貌,极富清灵秀逸之趣。所以我们说,蜀地的奇山奇水,一入诗人胸襟,经过妙笔点染,便觉灵气奔溢,雄峻挺拔,“惊风雨而泣鬼神”(杨慎 《升庵诗话》 评此诗语》。
诗写山水,不求形似,重在传神。寥寥几笔,便把诗人的轻快心情充分表现出来。寓精神内蕴于山川形貌,可谓形神皆备,臻于佳境。清人沈德潜称赞此诗 “写出瞬息千里,若有神助”(《唐诗别裁集》),堪称的评。